晚妆初了明肌雪，春殿嫔娥鱼贯列。凤箫吹断水云开，重按霓裳歌遍彻。
临风谁更飘香屑，醉拍阑干情味切。归时休放烛花红，待踏马蹄清夜月。
李煜
此词描写春夜宫中歌舞宴乐的生活，系南唐全盛时所作。上片侧重写歌舞盛会的场面。“晚妆初了明肌雪，春殿嫔娥鱼贯列。”再现了宫女如花春满殿的妩媚情态。江南山青水秀，风和日丽，得天独厚的自然环境孕育着明艳、俏丽的女性美，肌肤之细腻洁白有如出水芙蓉。试看李白笔下的江南女性形象：“长干吴儿女，眉目艳星月。屐上足如霜，不著鸦头袜。”(《越女词》五首之一)不施脂粉，自是国色天色。倘若加以精心妆扮，还不知是怎样的光彩照人、娇艳夺目呢?“明肌雪”三字，状宫女之风姿，酷肖传神。“鱼贯列”，像水中的游鱼一样排列着，状宫女之多，且秩序井然，成行成列地在奏乐，在歌唱，在起舞。“凤箫吹断水云开，重按霓裳歌遍彻。”叙写歌舞盛况。仙乐般的管乐合奏，飘荡于云水之间。重奏霓裳名曲，尽兴而终。断，尽。吹断，意谓尽情地吹奏。重按，即重奏。霓裳，即《霓裳羽衣曲》，盛唐时代著名的乐舞大曲，为唐玄宗和杨贵妃所酷爱。安史之乱后失传。李后主发现其残谱，经妙于音律的大周后的整理，又在南唐宫中演奏。歌遍，犹如现代所说的乐章。歌遍彻，指将霓裳曲全部歌舞完毕。以上四句所写，见出皇家气派。文采风流，宋代晏几道“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鹧鸪天》)的境界，差可比拟。下片侧重词人自己陶醉歌舞的情致和踏月而归的雅兴。“临风”句，写宫中香气弥漫。据传后主宫中有宫女专主特制的香屑焚香，这原不稀罕。但经用“谁更”二字提领，香屑沁芳更添春宵旖旎风光，沉浸在声色之中的词人，不禁“醉拍阑干”，体验着人生欢娱的真切的情味。“醉”字不但展示出生活在温柔乡中的词人如醉如痴的精神状态，同时也映照出许多耽于淫乐者的共同心态，让人联想起唐代李白的“姑苏台上乌栖时，吴王宫里醉西施。”(《乌栖曲》)白居易的“缓歌曼舞凝丝竹，尽日君王看不足。”(《长恨歌》)南宋林开的“暖风薰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题临安邸》)王侯权贵，异代同“醉”。词末“归时休放烛花红，待踏马蹄清夜月”，是千古传颂的名句。宕开了前六句的浓墨重彩，只以疏淡清放的笔触写归去一事。一般地说，纵情欢愉之后，很难收束词意。但作为一位具有丰厚文艺素养和高雅审美情趣的文学家，李煜却能别开生面，在高潮之后，开拓出清新高雅的境界。宫中夜悬大宝珠，光照如日中，他享受够了，明灯红烛又怎能满足他余兴未尽的审美需求呢?面对春宵皓月，大自然清景无限，让马蹄踏着清凉如水的月色，好细细品味这春夜的幽美。其潇洒飘逸、倜傥风流，绝非“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可比。如果改“休放”为“好放”，以“归时好放烛花红”完篇，一字之差，点金成铁。
唐代韩愈说：“欢愉之词难工，穷苦之言易好。”(《荆潭唱和集》)实不尽然。以这首词而论，所写欢愉情事，热烈尽兴，又力避如火如荼，绝无疯癫狂态；高潮之后，余韵无穷，令读者掩卷悄恍，低回吟味。明人王世贞称“归时休放烛花红，待踏马蹄清夜月”为“致语”，称“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为“情语”(《弇州山人词评》)，高情雅致，不愧是词家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