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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九

作者:古文学  时间:2017/12/16 16:08:08  阅读:次  类别:红岩


  真是个冰冷的世界。刘思扬对于铁窗生活,早已逐渐习惯了。不管是在二处,或者渣滓洞,他都得到过无数同志式的友爱和关心。一张字条,几句鼓励的话,轻轻的一个微笑,和那些在牢房阴暗角落的墙壁上坚贞的题词……都使他感到是和集体生活在一起,免除了冷淡和寂寞。可是,走进白公馆的第一分钟,那种可怕的寂寞,就开始使他心里发凉。
  此刻他的这种感觉,更沉重了,比成岗带给他的更加沉重。这里的人们面目呆滞,几乎没有表情,多年的囚禁生活,似乎使他们失去了欢笑的可能。同样是中美合作所里的集中营,但是,渣滓洞和白公馆大不相同。白公馆关的人少些,尽是案情严重的人。他们不是用日、月,而是用年岁来计算时间。那些苍白而衰弱的人,许多是被捕了十年八年的,他们被埋在活棺材里,也许早已丧失了对自由的怀念。
  也许,这里有党的组织?但是刘思扬无法相信,这里能出现渣滓洞那样狂热的斗争。
  刘思扬冷静地观察着,过了几天,他进一步发现白公馆集中营情况的复杂。这儿关的人不多,但什么样的人都有。住在成岗和刘思扬隔壁的有两个人。一个叫黄以声,身材魁伟,是国民党东北军的军长,特务称他“黄先生”,生活受优待,很少和人讲话,成天靠着栏杆,或者迈着机械的军人步伐,在走廊上走来走去。走到尽头就来一个立正动作,再向后转,再机械地前进。他喂着两只猫,一大一小,散步时,溺爱地把猫抱在怀里,轻轻地叫“乖乖,乖乖”。刘思扬没有和他讲过话,大概成岗和他也没有往来。只是前两天,一只小猫不见了,他四处寻找之后,偶然走过窗前,才对成岗和刘思扬说了一句话,问他们看见了他的小猫没有。
  黄以声身边,时常出现一个又瘦又小的孩子,孩子的身子特别细弱,却长了一个圆圆的头。这是谁的孩子,怎么出现在集中营里?孩子穿得破破烂烂的,长着一双聪明诱人的眼睛,不像是特务的小孩。每天,这孩子都带着书,晃着一个大脑袋,到黄以声房间里去。刘思扬见过这孩子几次,那个奇怪的孩子并没有被刘思扬的铁镣惊跑,相反地,孩子靠近一步,抓住门上的铁条,踮起脚尖,把又大又圆的脑袋,伸进了风门,大胆地问他:“你是从渣滓洞来的?”
  刘思扬深深地惊诧了,这孩子怎么知道他的底细?“你看你嘛,”小孩笑了,小手摸着下巴。“胡子好长哟!你在渣滓洞起码关过大半年!”
  刘思扬摸摸自己满腮的胡须,完全被孩子的判断迷惑住了。
  “二天我来找你们耍,黄伯伯要我背书了。”孩子说完,便跑向黄以声的牢房。到了门口,没有忙着敲门,却回头朝刘思扬说了一句令人无法理解的话:“成岗是我的朋友!”
  还有一个更古怪的家伙,是个五十来岁的老头,走路时驼着背,踮起脚,一摇一摆。他是黄埔军校三期毕业生,蒋介石过去的侍卫队长;原来是个红得发紫的人,后来不知道为什么有人说他想谋杀“老头子”,马上被抓起来,打成了残废。这侍卫队长,已经关了十四五年,是白公馆最老的“政治犯”之一,也许“老头子”有一天还要用他,所以一直受着看守人员的优待。他的消息灵通,一天到晚和看守人员靠在楼栏杆边吹牛。
  碰着成岗和刘思扬出来放风,也要踱拢来扯上几句闲话,感慨一番。那些看守员说他是“相命专家”,他也吹嘘自己精通“麻衣神相”,到处找人看相,解说手掌上的纹路。这几晚上,他为看守员算命到得意之际,哈哈大笑,虽然隔了墙壁,也听得到他那枭鸟一般的怪笑。住在楼上的,差不多都是受特殊优待的“政治犯”。也许,受着特殊优待的,还有那个不知名的小孩。这些人,虽然和成岗、刘思扬只隔一道墙壁,待遇却完全不同。听说这层楼的左面,还关得有一些重要人物,其中有一个军统局的少将、西安集中营的所长,有人说是因为政治犯逃跑而被囚的,可是刘思扬却一直没有见过这个,来历不凡的特种人物。
  杨虎城将军和他的幼子囚在顶楼上。他们是半年前才被秘密押来的。特务从来不准他下楼。他的秘书宋绮云夫妇,被囚禁在一间地下牢房里,也不准和他见面。
  楼下,才是关共产党员的地方,人数不大多,将近一百人。可是前前后后,却关过两千多人。除了现在活着的,其余的人,都已陆续在漆黑的夜里,牺牲在松林坡上,或者附近的镪水池里了。许多革命者,连姓名也没有留下。和共产党员关在同一牢房里的,还有一些违犯了“纪律”的军统特务,从尉级到校级都有。这些特务,在禁闭期间,还负有特殊的任务。他们在牢房里,日夜监视着共产党员的一举一动,随时密告政治犯的活动。
  刘思扬觉得,即使日夜受着监视也好,只要能和自己的同志们关在一起。不知道是楼下关的人太多,还是特务有意把他和成岗隔离在楼上,根本不准下楼。他们和楼下更多的自己的同志们隔绝,孤零零地几乎通不了一点消息。
  真是个可怕的魔鬼的宫殿,共产党员和国民党员,甚至和特务囚在一起!在这种环境里,要团结同志和敌人展开斗争,太困难了,只要你一动,就立刻有暴露和被告密的危险。
  一个星期以来,刘思扬的苦闷愈来愈多:这儿哪能有什么条件展开斗争,哪能为党作一丝一毫的工作?一天,又一天,尽是些死气沉沉毫无变化的窒息的日子。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成岗似乎并没有这样的感觉,他比刘思扬冷静得多,虽然他几乎每天都被特务押进押出……放风的每一个十分钟,刘思扬都焦急地注视着楼下那些战友,总想看出点什么不平凡的东西,每一次都失望了。
  成岗和他说话的时候,刘思扬感觉到,对方总是心不在焉,注意力很容易被分散,而且多疑。常常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就中途停顿了。成岗似乎日夜警惕着,正以全副精力,应付着某种紧逼着他的非常复杂的问题。成岗心里深藏的东西,似乎和刘思扬有关,又似乎和他毫无关系。
  这天上午,成岗又被特务押出去了。眼看过了半天,还没有回来。成岗不断被特务押进押出,使刘思扬疑惑不解,对他的遭遇感到深深的担忧……成岗终于回来了,一言不发地走进牢房。押解他的特务,把一大包药棉包着的药品,朝地上一丢,便锁上了门。成岗似乎十分疲倦,像喝醉了酒,摇摇晃晃走向他的地铺,倒身下去,很快就睡熟了;半截身子和两条腿完全伸在楼板上。
  刘思扬有点诧异,扶起成岗的双腿,移到薄薄的布毯上。脚镣的响动也没有把成岗惊醒。是病了?是毒刑拷打受了内伤?摸摸他的头,没有发烧,身上也没有新添的伤口,胸前早已化脓的伤口上,反而有刚用胶布贴好的洁净药棉和纱布。刘思扬惶惑不解地为他盖上茄克上衣,又用半幅布毯,把他的身体裹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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