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相忆，无计得传消息。天上嫦娥人不识，寄书何处觅。
新睡觉来无力，不忍把伊书迹。满院落花春寂寂，断肠芳草碧。
韦庄
关于这首词的本事背景，宋·杨湜《古今词话》云：“庄有宠人，姿质艳丽，善词翰。(王)建闻之，托以教内人为辞，强夺去。庄追念悒怏，作《小重山》及空相忆。”首倡此词系为前蜀主王建夺韦庄宠姬而作，以后则莫衷一是，众说纷芸。夏承焘先生推断本词“亦悼亡姬作”(《韦庄年谱》)，此说较为可信。
诗歌史上，真挚、沉痛的悼亡之作甚多，都具有永恒的魅力。本篇并未像元稹那样回忆当年贫贱夫妻“顾我无衣搜荩箧，泥他沽酒拔金钗”的动人情节，也未像苏轼那样于十载生死后做“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的还乡幽梦，更没有像贺铸那样想像雨叩窗棂，一灯如豆下妻子“挑灯夜补衣”的纯朴形象，而是通过一纸昔日情人的旧书信，在词人的心中荡起层层涟漪，从而勾起无数的回忆。全词以书信为“中介”，上片写读后“欲寄彩笺兼尺素”却无处传递相忆的款曲愁思，下片写新睡无力，不忍重读，以至于满院零落花，满目断肠草。全词融纪实、写景、抒情于一炉，把深切的悼亡之情表达得底回婉转，余韵袅袅。
首三句上句设问，下句作答，句句相联，环环相扣，类似于金昌绪《春怨》诗所运用的“扫处还生”手法。首句“空相忆”平地奇峰，突然而起，人们看完也许会茫然而问：因何相忆成空?下句万般无奈地回答道：“无计得传消息。”看完了或许又要不解地问：是因为“山高水阔不知处”，还是因为“青鸟不传云外信?”下面又解释道：“天上嫦娥人不识。”“嫦娥”，形容姬人容貌之美。“天上”则暗示伊人已仙去。至此，我们才知道相忆成空是由于生死相分，幽明相隔。知道了“为何回忆”的答案是佳人逝去，空落无依，但还可以继续问下去：“回忆什么?”自是回忆“六七年来春又秋，也同欢笑也同愁”(韦庄《悔恨》)“如何回忆?”定是无数次“小园香径独排徊”，无数次“枕上分明梦见”……“空相忆”三字劈空面下，并非是不关痛痒的“徒相忆”、无情无意的“休相忆”，而是无尽相思俱成空的悲泣哀号，是情到深处的痴人语!这三字既笼罩全篇，又包孕无遗。上片最后一句“寄书何处觅”，把自己虽欲寄书而无处寄书以至于最终不能寄书的款款情意，以反问的形式加以表达，更是含蓄曲折，哀婉动人，令人读后低回不已。
下片由上面的心理刻画转入人物形态和景物描写，从而传出幽邈深细的隐曲心绪。上片写相忆之深之苦，已隐思极入梦之意，下片当头“新睡”暗示出是困倦已极不由自主的小睡，上下片衔接紧密，一气流贯，方知“觉来”二字并非天马行空，突兀而出。“新睡觉来无力，不忍把伊书迹。”新睡之后应觉得有力，此处言无力，自然是伤心人别有怀抱。韦庄的爱姬生前“兼善词翰”，词人平素思及亡姬总是“忆来唯把旧书看。”(《浣溪沙》“夜夜相思更漏残”)，希冀从她娟秀柔美的手书中唤起一些美好的回忆，暂时安慰一下那早已破碎了的、日日为痛苦所煎熬的心。然而今天却是“不忍把伊书迹”。“‘把伊书迹’四字颇秀”(沈际飞《草堂诗馀正集》卷一)，然而“不忍”二字更妙，宜于表现出伤心人“看”与“不看”的矛盾心理：不看吧，相思难遏；看吧，又怕触绪伤怀。看与不看间，缠绵悱恻，柔情万种。这句词语淡而意深，事常而情新，所感者深，所言者真，故能沁人心脾，豁人耳目。
韦词结句，大多“具有主观抒情的直接感发能力”(叶嘉莹语)，如“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等等。本篇结句以前，情思隐隐，如泉脉潜行于地中，大有破土穿石，汹涌一喷之势，但词人并未执着地沿着上述的感情线索发展下去，终以直抒胸臆来结束全词，而是别出新意，宕开一笔，以景作结：“满院落花春寂寂，断肠芳草碧”。落花满院，春色寂寂；芳草满目，肝肠寸断。萋萋芳草，本是春归之丽景，然而在诗词中，从《楚辞》：“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开始，给它染上了浓郁的伤感色彩。结句中，词人先把我们带入一个花落人亡两不知的空寂境界，最后又进入一片开阔的伤心碧色，在“住而不住之势”(清·王又华《古今词论》引)中含有似尽而无尽之意。
夏承焘先生评韦庄词“显而疏”(《唐宋词欣赏》)，意谓明白晓畅，舒郎秀美。韦词大体如是。然纵观本篇，意不浅露，词不穷尽，句有余味，篇有余意，悼亡之情“似直而纡，似达而郁”(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一)，感人至深。《词苑丛谈》载，尤悔庵心爱此篇，惜其未有和篇；尝拟和之，曰：“休相忆，红叶不传消息。燕锁雕梁路未识，旧巢难寻觅。风卷杨花无力，浪打萍花无迹。永巷夜台同寂寂，土花和血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