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散离亭西去,浮生长恨飘蓬。回头烟柳渐重重,淡云孤雁远,寒日暮天红。
今夜画船何处?潮平淮月朦胧。酒醒人静奈愁浓。残灯孤枕梦,轻浪五更风。
徐昌图
这是一首别离词,整个意境、情调和柳永的《雨霖铃》十分接近,但写法布局上是不同的。柳词写的是分别的全过程——别前与别后的一切活动,此词则仅从分别开始,略去了别前的那些对着酒杯喝不下去,眼泪汪汪说不出话,或是说个没完没了等等情节,开门见山的从“别”入手,读来令人觉得干净利索,出手不凡,一定有更为精彩的表现。
“饮散离亭西去”,长亭送别的酒席散了,行人向着西边的方向而去。此句相当于柳词的“念去去千里烟波”,但柳词七个字只提供了二个信息:一个是去程的遥远——千里,一个是从水路走的——烟波。此词六个字,却提供了三个信息:一是告别活动,而且饯行酒已经散了;一是分手的场所——离亭;一是行人去的方向——西。此句说得很直,没有柳永的婉转有“诗”意,然而柳词未免啰嗦,上文有了“兰舟”,下文又有“杨柳岸”,其为水路是明白的。此词简练,不用“西泛”以示水路,下文的“画船”已经包含了。
“浮生长恨飘蓬”,这是行人与亲友分别后在船上第一个感情波。已经是不踏实的人生,还要经常像飞蓬那样随风飘荡,一个“恨”字,吐露了作者多少厌倦游子生涯的情绪。可是又有什么法子呢?不管如何“恨”,生活还得逼着你“去”与“飘”。
“回头烟柳渐重重”,回头望望来的路上,只见依依杨柳一派迷濛。“回头”,表示行人对亲人,对故乡的留恋惜别。“烟柳”,柳树笼罩在炊烟之中,或是在弥漫的晚雾之中,烟雾交织,衬托着行人心头的迷惘。“渐重重”,说明画船渐行渐远,柳树过了一排又一排,重重迭迭,已经遮断了亲人们。烟柳重重,也是行人离愁的重重。柳永词是望去路上的“千里烟波”,离目的地远。此词是顾来路上的“烟柳重重”,离出发点远,一而二、二而一,角度不同罢了。
“淡云孤雁远,寒日暮天红”,妙联!不仅对仗工整,音律和谐,而且意境也美极了。行人回过身来,重新向西眺望。天上几片淡淡的云彩,一只孤零零的大雁向着远方飞去,无力的太阳还留在西山头,映照得天空一片红色。风景太美了,可是充满了孤独苍凉之情。“淡云”,暗示行人心头的落寞,“孤雁”,不正是行人的化身吗,他们都一样孤单地向远方飘流。“寒日”,失去了热量的夕阳,这是客观上的感觉。和“寒山一带伤心碧”之“寒”为同一意境,这是主观上的感觉。“暮天红”是美,但“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即使前途似锦,也不过是暮天里的红霞而已。伤感之情,真是欲哭无泪。
下片“今夜画船何处,潮平淮月朦胧”,柳永的“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与之何其相似。就是柳永更惨些,去的目的地也没有。徐昌图之“何处”,还有个“淮”暂时落脚。此时此刻,他那别离的“黯然销魂”剧烈的情绪逐渐平静下来(潮平),可是心头一片迷惘(月朦胧),这种失落感的空虚将用什么来填补呢?“酒醒人静奈愁浓”!在饮散酒浓的时候,酒精麻醉了离愁,尽管“淡云”“孤雁”“寒日”“淮月朦胧”处处在挑逗、撩拨着他的离愁,由于酒精的作用而暂时获得了麻痹,可是酒醒以后又投身于夜沉人静的死寂的境界中,还能假装糊涂以自欺吗?不,他清楚,“奈愁浓”,就是自白,别离的空虚已由浓愁填补了。此“酒醒”正和柳永的那“酒醒”一般无二。
“残灯孤枕梦,轻浪五更风”多么凄凉可怕!灯里的油快燃完了,足见夜已很深,一个人躺在枕头上思前想后,好像做了一场春梦,“残灯”“孤枕”“梦”全是伤感,苍白的冷色,集中在一起,更加凄厉寒慄,简直要把行人冰化了。上帝似乎故意要折磨行人似的。画船外面,五更的寒风鼓动那轻浪,一个劲儿地拍打着船身,这不是蓄意在冲击行人的破碎的心吗?此景此情,人何以堪。从“潮平”到“残灯”到“五更”,足见行人一夜未睡,“愁浓”之情不虚。
柳永的《雨霖铃》,纯属男女情爱之别,充满了缠绵悱恻之情,除了眼泪之外,似乎缺少了什么似的。徐昌图此词,不是男女生死恋之别,是“浮生长恨飘蓬”之怨,是丈夫之愁,所以它没有眼泪。只有用沉思去摸索人生,参透人生而不能改变人生的苦恼,由这而生的离愁,实在要比儿女情长之离愁沉重得多。我以为此词在抒情格调方面远胜柳永的《雨霖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