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闭昭阳春又春,夜寒宫漏永,梦君恩。卧思陈事暗销魂,罗衣湿,红袂有啼痕!
歌吹隔重阍。绕庭芳草绿,倚长门。万般惆怅向谁论?凝情立,宫殿欲黄昏!
韦庄
这首词的未标出的题目是《宫怨》,即描写皇宫诸女为不得“幸”、不得宠或失宠而哀怨的情状。清沈辰垣等《历代诗余》引杨湜《古今词话》:“韦庄有宠人,姿质艳丽,兼善词翰。蜀主王建闻之,以教内人为辞,强夺去。庄追念悒快,作……《小重山》词。”完全是信口雌黄!这首词中无一语与所撰韦庄宠人被夺事合得上榫,用不着更考其他。
“昭阳”:汉成帝时居后、妃、嫔、娥的宫殿之一。班固《西都赋》:“昭阳特盛”,即昭阳宫为当时诸多后宫的特盛者,后世常以为皇后所居的代称,所以词中的昭阳宫主妇是假设的皇后。“闭昭阳”是说皇后所居,宫门紧闭,是皇帝不到的婉辞。“一闭照阳春又春”是说自从这位皇后被弃置,过了一春又一春。“夜寒宫漏永”是说感觉宫中夜寒和铜壶滴漏(古代的计时器)所示的夜的时间特长——迟迟不得天明。“梦君恩”的字面义是说夜梦得到皇帝的恩爱,但既曰“夜寒宫漏永”,就表示她长夜失眠,哪来的梦?所以“梦君恩”实际上是说除了做梦,不再能获得君恩。“陈事”:指陈阿娇事。阿娇是汉武帝的皇后,武帝对阿娇尚在青梅竹马时期就倾注特爱,他对阿娇的母亲说:“若得阿娇为妇,当以金屋贮之”。阿娇长大,果然当了他的皇后,但不久就被废置长门宫,郁郁而死。“卧思陈事暗销魂”是说躺在床上睡不着,想到陈阿娇的命运降临已身,暗自忧愁恐怖得魂不附体。“罗衣湿,红袂有啼痕”是说罗衣都被泪水湿透了,岂但是袖子(“袂”:袖子。女子穿红著绿,故常用红袖、红袂代指女袖)上有啼哭的痕迹!用现代标点符号标作:“罗衣湿——红袂有啼痕”!或有助于读者理解。(按:明汤显祖评《花间集》:“‘红袂有啼痕’向作‘新揾旧啼痕’,语更超远”。“揾”:“使浸没”义,“新揾旧啼痕”:罗衣上的新啼痕浸没旧啼痕。“新”、“旧”啼痕,照应“春又春”。)
上片提出陈阿娇事,下片即设为陈阿娇废居长门宫的哀怨:“歌吹”:歌唱吹弹。“阍”:宫门。“歌吹隔重阍”是说正在进行歌唱吹弹的宫殿(即皇帝正在那里行乐的宫殿)距离自己这里(长门宫)隔了几重宫门(能听见歌吹、能望见宫殿的距离)。“绕庭芳草绿”的字面义似乎在欣赏长门宫前庭院周近的草儿芬芳、碧绿,实际上却是说长门宫前少人行,路都被草占领了。“倚长门”的“长门”既指“长门宫”,又指高高的宫门。“倚长门,万般惆怅向谁论?凝情立,宫殿欲黄昏!”一段的叙事逻辑次序当是:倚长门,凝情立,万般惆怅向谁论?宫殿欲黄昏!是设想陈阿娇在长门宫前,倚着高高的宫门,发愣地站着。她满肚子失意的哀伤向谁诉说评理去?但愿那座正在进行歌唱吹弹的宫殿,快点儿沉浸于暮色中。(“宫殿欲黄昏”是“欲宫殿黄昏”的倒装句,是捉摸阿娇被弃以后,对正在进行歌吹的宫殿望之无可奈何却又不能自已,因而唯愿它快点儿沉浸于暮色中的内心活动。)
《宫怨》是《闺怨》的一种,是“闺怨”中最灭绝天理、人性的一种。一个男性皇帝把数以千计甚至万计的年轻美女特囚在一座金碧辉煌的集中营里供他绝对独占(连出入皇宫的男性奴仆都要阉割掉)。千万宫女中一辈子没沾过皇帝边的占绝对多数;沾了边而不能获宠的,同样是倒了血霉——从此只能守一辈子活寡;获宠了也朝不保夕,“金屋”随时都有变成“长门宫”的危险。“宫怨”的怨气冲天,怨声动地,连封建文人也难安缄默,因此封建文人为文艺,极少有不涉猎《宫怨》的。于是《宫怨赋》、《宫怨诗》、《宫怨词》、《宫怨曲》……泛滥充斥,虽不至千篇一律,但翻新的花样毕竟有限。“长门”、“昭阳”、“秋扇”成为《宫怨》作品的永恒用典,听别殿歌吹而兴怨,见阶前青草而有感;宫漏长,宫灯黯;看宫花堕泪,望宫月生悲……《宫怨》篇什车载斗量,究其内容,如此而已矣。其中偶有一、二篇写出比较别致的一、二句,便被推为“宫词中妙句”(汤评《花间集》对韦庄《小重山》中“宫殿欲黄昏”句的评语),若窥其全豹,无非陈词滥调中的差强者罢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