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吹入谁家笛?行云半夜凝空碧。欹枕不成暝,关山人未还。
声随幽怨绝,云断澄霜月。月影下重帘,轻风花满櫩。
又
娇鬟堆枕钗横凤,溶溶春水杨花梦。红烛泪阑干,翠屏烟浪寒。
锦壶催画箭,玉佩天涯远。和泪拭严妆,落梅飞晓霜。
又
沉沉朱户横金锁,纱窗月影随花过。烛泪欲阑干,落梅生晚寒。
宝钗横翠凤,千里香屏梦。云雨已荒凉,江南春草长。
冯延巳
这里的三首《菩萨蛮》,是冯延巳所作八首《菩萨蛮》中的第三五七首,都与闻笛怀人有关,故放在一起来欣赏。
三首词都涉及“梅花落”这一曲名,“梅花落”又称“落梅花”,本是羌族笛曲,汉代属横吹曲,是古人经常吹奏、诗文中经常引用到的名曲。
第一首上片首句,以问句传出“落梅花”的笛声。诗人不言笛中吹出乐曲,却道乐曲吹入笛中,使乐曲的感人魅力活脱脱地表现出来。第二句运用典故,形容笛声之美妙。《列子·汤问》:“(秦青)抚节悲歌,声振林木,响遏行云”,遏,止也。词中“凝空碧”,即言行云在半夜由于笛声的遏止而凝滞于天空,形成空碧蔚蓝的天光。后两句言笛声引起怀人之情,惦念远在关山未回的亲人,因而难以成眠。“欹枕”,侧身而卧。暝,通“眠”。关于这首词,俞陛云说:“通首言闻笛怀人,寻常蹊径也。末二句以轻笔写出幽情,便觉情思悠然。”(《五代词选释》)此作确是如此,上片写了闻笛怀人,下片前两句写笛声断绝,云散月明,诗人没有继续写怀人,却在末二句仅轻轻描写了一个月下风花,便结束了全词。这样处理的结果,非但没有冲淡上片所写怀人之情,反而令人感到“欲说还休”的惆怅,更加重了那一段真情。櫩,读“yán”,既通“檐”,指屋檐,又指走廊。
第二首上片写夜,下片写晓。上片前二句先写女主人公轻浅的睡梦。“娇鬟堆枕”,使人想见女子满头秀发的丽容,“钗横凤”,略写女子的妆束,从中可知女主人公之睡,只是和衣之卧,并不曾卸去晚妆。次句以“溶溶春水”和“杨花”来写“梦”之轻。杨花,柳絮。这两句以睡写不睡,用意新奇,别具风趣。此女之睡梦既是如此之轻,便极易醒来,后二句便借红烛和翠屏写女子之失眠。“阑干”,义为残尽,这第三句是说红烛燃已将尽,借烛燃写夜分。第四句写室内屏风,古人居室内多设屏风,其上绘有画图,这里的“烟浪”,即指屏风上所绘之图大概是水景。“寒”,既是对图中“水”景的艺术感受,又由此写出人物的心境。下片前二句写女子在难眠的长夜中怀念亲人。第一句中“锦壶”,“画箭”,指古代计时仪器——铜壶滴漏。这种仪器由几个盛水容器呈梯级形式装置而成,每一容器下侧有小孔,水由最上的容器依次向下方容器滴入,最后汇聚于最下级的容器,最下的容器顶板开小口装有刻着标度的竖杆,称“箭”,“箭”随聚水增多而升高,依刻度便可知时间,又因常在“箭”端雕莲花,故又称莲漏。“玉佩”,又称佩玉,为男子所佩带,这里代指女主人公的夫君或情郎。读此二句,似感到声声滴漏,震憾着女子那颗苦念着亲人的芳心,很能感人。后二句写女子在晓色笛声中梳妆的情形。“严妆”,整齐装束。女主人公时时盼望亲人回来,“严妆”正是随时准备迎接远归之人,但多少次失望,不禁涟涟泪下。“和泪”,带泪。“落梅”,指“落梅花”笛曲。诗人把悲凉的笛声放在“晓霜”背景之下,愈见其动人心魄。
第三首写梦与醒,与第二首正相反,上片写梦,下片写醒。上片前二句写居室情景,透出一股寂寞之感。后二句写烛尽,写笛曲,写晚寒,表现了女主人公闻笛怀人,夜不成眠的愁苦心情。下片首句写女子带妆和衣而睡,不觉入梦。“千里”与“香屏”对举,使人想到香屏后一缕梦魂,飘向千里之外,去梦会远游不归的夫君。最后二句是对远别的感慨。“云雨”,既可指夫妻之事,又可指恩泽,在此二义兼而有之,共言夫妻恩爱。“荒凉”,在此指相别日久,欢情短少。“江南春草长”,在写江南景物的同时,暗寓了“萋萋芳草忆王孙”的怀人之意。
冯延巳的八首《菩萨蛮》虽未必是联章,但这三首怀人诗却不妨作一组来看,它们有不少共同点。从内容上说,都写一位女子对夫君(或情郎)的怀念;怀念之中都关涉到“落梅花”的笛子曲。描写上也有不少一致处,如:人物未出闺阁一步,但并不觉其局促、单调,诗人借助于人物的视觉、听觉、梦境,把闺外的笛声、行云、碧空、关山、霜月、花影、春水、晨霜、春草等景致统统摄入词中,使咫尺画堂具有海阔天空之势;又如:三篇的主人公均是一位美丽的女子,词中所见、所思、所梦,俱是女子所为,但却不曾多用笔墨于人物的直接描写,而最多只写了其“娇鬟”,“翠凤”等发束、首饰,便使人物整体美呼之欲出;再如写笛,总是把笛声与自然现象结合起来,使笛声形象感人。
这三首词,写得婉丽多姿,对人物内心的刻画细致入微,而通过人物的心理和行动又使人物形象鲜明地站立在读者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