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晴烟晚，绿水新池满。双燕飞来垂柳院，小阁画帘高卷。
黄昏独倚朱栏，西南新月眉弯。砌下落花风起，罗衣特地春寒。
冯延巳
据《阳春集》，冯延巳词《清平乐》一组共三首，此乃第二首。冯在南唐曾任宰相，无甚政绩，人品亦不可取，其所作词却往往意在言外，多有寄托。有时则以愁罗恨绮之语暗寓忧盛危明之旨。此词貌似抒写闺情，然细玩词意，其所表达者亦颇深婉复杂。
全词八句，分上下片，从写景入手。上片四句纯写春晚之景，全用仄韵，皆眼前常见之物。首句点出“晚”字，交待时间。第二句“绿水”，别本又作“渌水”，表明季节正是春天。“新池”，可理解为新开凿的、或本已干涸而又重新蓄水的池子。“满”，为上句“雨晴”作注脚。说明这场春雨下得适时，而且雨量不小。惟其是雨后初晴，远山近郭都还笼罩在淡淡的雾霭里，呈现出烟树迷离之美。冯在另一首词里有句“雨晴芳草烟深”，其境界与此相似，同样带有一种乍明乍暗、忽隐忽现、令人捉摸不定的感情色彩。第三四句继续写景，镜头移向近处。“双燕飞来”，紧扣首句“晚”字，又与上句“绿水”相映衬，都在于点染大好春光。而且又为下片“黄昏独倚”设色。“燕双飞”、“人独倚”，对比强烈。宋词“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之句，可能脱胎于此。“垂柳”，与“绿水”、“新池”、“双燕”相表里，皆描绘春景所必需。“小阁”，女主人居处。至此，作者目光所及，已从远到近，从外到内，从远处的山光岚影，移到近处的绿水新池；又从户外的绿水新池，移到户内的垂柳庭院；最后停留在身畔的小阁画帘之间。而在暮色中“画帘高卷”，又恰恰与双燕有关，它不正是为了等待双燕归巢吗?上片这四句，笔法平实，写常见之景纯用白描，而且层层推进，脉络十分清楚，所展示的画面则是多角度的。句子间的衔接紧密而自然，淡淡写来，似乎全未用力，这正是冯词的特色。尤其是上片末句“画帘高卷”，内涵丰富，它既透露了阁中女主人公的期待心情，又为下片的正面勾勒埋下伏笔。
上片重在写景，女主人公尚未露脸，仅仅从“画帘高卷”一词中，使人感到此中有人，呼之欲出罢了。下片则不然，一开始女主人公就登场了。“黄昏”，承上片首句“晚”字而来，“独倚”反衬“双飞”，“朱栏”与“小阁”、“画帘”相应。要是上片“小阁”一句还不清楚人在何处的话，那末，现在分明是那位女主人公已在室外了。须知，这时候，天色已很晚，双燕早已归巢了。女主人公却还在那里独自倚栏，倚栏本是为了眺望，但时已黄昏，视界模糊，没什么可看的了。显然，她是在等待，等待谁?不须明说，当然是意中人了。下句“西南”一词当属偏义词，即西。月出于东，没于西。从黄昏直至月色偏西，可见其倚栏之久，亦可见其盼望之切。“眉弯”，形容新月，亦含有自比之意。第三句“落花风起”，既写春景，又感叹身世，伤春情怀，灼然可见。此句还可与李煜词“砌下落梅如雪乱”句互相印证。伤韶光之易逝，伤境遇之不幸。伤春，亦自伤也。差别仅在于冯词是假托，李词则出之以第一人称，更显豁直白。最后一句“春寒”，暗示夜深久立，承接上句“风起”。“特地”，即特别、格外，与等闲、寻常相对。如辛弃疾词“空怅望风流已矣，江山特地愁余”句，亦作特别解。“砌下”，即阶下。这句意思是说，独自倚栏，直至深夜，阶下凉风骤起，罗衣单薄，顿觉春寒侵肌，令人特别难耐。这最后两句抒情味浓，加上“特地”一词，形成了一个新的意境。因上片四句闲闲写来，景多于情，仅在末句轻逗一笔。而下片则一反所为，它全用平韵，情多于景。“黄昏倚栏”，显示女主人不平静的心情。“落花风起”，有象征意义，“西南新月眉弯”，亦非写景闲笔。而结尾处托出“寒”字，且不是一般春寒，使全词氛围为之一变。则既是天寒，亦是心寒。这个“寒”字，力透纸背，重若千钧，它使前面的铺写，如“小阁画帘”、“垂柳双燕”，乃至“黄昏朱栏”诸景，都有了归结，得到了解答。大有峰回路转、豁然开朗之妙。至于这一“寒”字，是不是含有忧谗自警之意，或作者托诸闺情，寓得失之心，都不妨根据各自的体会，结合作品实际去寻求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