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白居易
这是一首在词坛上久享盛名的小词,而且饮誉国外,日本人近藤元粹说:“诗余上乘”,就是说它是词(词又名诗余)中最好的。徐士俊《古今词统》说:“非生长江南,此景未许梦见。”沈际飞《草堂诗余别集》说:“较宋词自然有身份,不知其故。”沈之评论,调子比较低一点,所谓“不知其故”,也许是指没有明白它那“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的佳妙吧。这一联确是此词的精华,它描绘出一幅绚丽多采的江南风景。如果去掉了,这首词就不复存在。
我们不要以为作者是大名鼎鼎的诗人,就不敢挑剔它的毛病,大书法家会出现败笔,大文学家也不可避免会出产次品的,本不足为奇,人无完人吆。问题在人们把白氏宝库中的燕石当作美玉。
既说“江南好”,又说“风景旧曾谙”,那么作者对江南的风景一定熟悉得如数家珍而能够提炼出最具有江南特色的,然而却令人十分失望。“日出江花红胜火”,太阳出来了,江岸上的花儿红得比火还红。景是美的,可不是江南的特色,凡是有江河之处而稍具风景规模的地方,譬如重庆、昆明、九江、闽粤甚至号称寒冷的北国,也一样有可能出现这幅画面的,何必一定要到了江南才美,才令人“忆”。如果说这是自居易的对江南有深厚的感情所寄,那么难道偌大一个江南,竟然找不出能代表地方色彩的景物提供作者去“忆”吗?所以拿含有周遍性的普通景物作为地方所特有,实在不怎么高明。“春来江水绿如蓝”,这句比上句更差劲。原来作者是想颂扬江南是水土非常肥沃的好地方,你看,春天到了,江河两岸的草木等植物(当然也包括庄稼)叶子,肥得绿沉沉的,倒映在江水里,连江水也染成蓝色了。不错,植物的肥瘠,首先反映在叶子上,缺肥的植物,因光合活动不良,其叶子是绿里带黄的,肥足的叶子是墨绿色的,望上去似乎乌油油的。我们知道,修辞上的比喻格有一个原则:同类不比,唐代皇甫湜在《答李生书》中说:“凡喻必以非类”,绿和蓝是同类,怎么能构成比喻呢?我们能这么比吗?红如紫,白如灰,青如黑……行不行呢?如果认为作者是说江水绿得像蓝草一般,可以成立。试问江水是怎么绿的?江河之水本来是无色透明的,其成为“绿”,不外是一、河底是绿色的,二、河水中生长了藻类植物,三、倒映河两岸的植物,四、蓝天的颜色,这里的“绿”显然是第三种情况。那么,蓝草也是绿色植物,只是比一般绿色植物深浅的程度不同而已,一样不成其为比喻。另外,只要有江水有植物的地方,哪儿都是一到春天即是一片绿色而倒映江中的,岂独江南如此?如说江南的水土特别肥沃,超过其他地方,那是空泛的比较,打动不了读者的。
所以这一联反映的美景,是“大路货”,可用之于四川、云南,也可以用之于江西、福建,不是由江南独家经理,这样也就丧失了江南之“好”了。
“能不忆江南”,前面说了“江南好”,又说“风景旧曾谙”,那么不说“忆”也忆在其中了,此句大可不必。或许以为上文有了“忆江南”的含义,下文再点明一下,起到前后互相照应的作用,在古代诗歌中有不少可以反复吟咏的篇章呢,词中还有叠句哩。可此词是重意,不是反复与叠句,不能相提并论。那么一首《忆江南》,总共只有二十七个字,能让这占全部五分之一点四的篇幅去说些可有可无的话么?建议读者,不防读一读皇甫松的《梦江南》“兰烬落”(见本书219页)及温庭筠的《梦江南》“梳洗罢”(见本书页),试着比较一番,比较之下,高下自明。